章二

 

殭屍的故事由來已久,莫名地在高雄地區流傳著,多年以前,所有的孩子都聽過。

當然,不是父母師長說的,而是同學之間口耳相傳。這群小鬼說得可多了;有人說殭屍是從北部來的,還咒詛兼呸瀾的發誓說曾親眼見到殭屍順著九如路後的鐵軌,一跳一跳地直往南下去,時間理所當然是在半夜。也有人說,它就躲在柴山上,於是一群熱心的小學生就會在半夜裡用鐵罐做成的火把來趕殭屍,還好沒造成火燒山事故。

認真又很閒的大人開始研究,結論是說那是因為港式殭屍片流行了一陣子,於是分析力缺乏,但想像力過份豐富的兒童和青少年在看完電影台重播到爛了的影片後,就自行發展了一大套故事,了不起就是個不靠譜的都會傳說。

這些阿光都知道,廢話,他小子當年也是傳播者之一。

當時他是真信,因為大家都這麼說,那一定是真的,於是那日午後才會出現釣殭屍事件。

那件事之後,他就沒那個心情去管殭屍了。因為尾仔從此離開學校,這件事比殭屍還要令他存疑;看不見的殭屍比不上消失了的同學。

殭屍的故事在小鬼們漸漸長大,想像力和勇氣慢慢退讓給成長壓力後,也消失在城市裡了。有時談起,這群長大了的成年人只會當做一個幼時的白痴行徑,相互取笑的題材罷了。

而現在,阿光站在百貨公司大門口,他在等曾書偉,尾仔。因為那小子說,他看到了阿光早已丟棄了十年的幻想。

看著黑夜天際的月光,對街的咖啡店還沒關,但大部份的店家就像他身後的百貨公司一樣,準備休息打烊了。

其實從尾仔上午離開時他就在等,同時想起一大堆當年做過的蠢事,他得說,釣殭屍變成釣訓導主任可能是其中最蠢的一件。

他也記不得當時為何只想到要找尾仔,那小子完全不讚同這個主意,阿勇還比較有興趣點,但阿光就是覺得,找尾仔可靠點。

當時他只想著要抓一隻殭屍來看看,其他都沒多想,包括要是真抓到了要怎麼處理這種事都沒個計劃。也許,阿光想,搞不好自己當年根本就不信,只是愛玩吧,不然怎會那麼魯莽啊?

等了十分鐘,身旁的人群漸漸散去,打烊後的百貨公司只留大門口的廊燈還亮著,夜班警衛和他點頭招呼,阿光拿出手機,二個小時前尾仔傳line說,要他下班後在大門口等。

沒耐性的阿光正想回傳問他死那裡去了,這時一輛老舊的50cc機車停在他面前。

「上來吧。」

尾仔推開安全帽的防風罩,同時丟了頂粉紅色的hallo kitty安全帽給他。

阿光接過,有點傻眼的盯著他的機車,舊舊爛爛的,還發出嘈雜的抖動聲。

「騎我的車吧,你這車也太,咳,有點年紀了吧…」阿光不好意思說,太爛了。

「別小看它,有裝自動防盜系統的。」尾仔淡淡地笑著。

「什麼東西?」阿光說著,跨上車後座,載好那頂平時他死都不會選的美眉專用帽。

「買一台十年的舊車,再騎個二年,除非有動物在上頭撒尿否則別洗它,它就會自動裝好防盜系統,隨便停路邊,鑰匙忘了拔也不會有人偷的。」尾仔有些戲謔地道。

「最好是啦。」阿光笑著,他發現尾仔比小時候多了點幽默感。

「沒辦法,」尾仔等他坐穩後,催動油門,往大路上騎去:

「在高雄沒機車和沒腿一樣,行動不便。而且新車太麻煩,停車都得加大鎖,哪天臨時要逃命就慘了。」

阿光聽著,心想你還真做好萬全準備了啊?不會包包裡收著銀十字架,機車座墊下還有把裝銀彈的BB槍吧?

「你說要找人,是什麼人啊?」阿光打算先問個清楚,他現在覺得這小子好像真有點瘋。

「不是人,是聖人。」尾仔大聲道,夜風刮得他們臉上有點刺痛。

「什麼聖人啊?」阿光吼著,他心想,這年頭還有聖人嗎?不會是哪個怪教主還是什麼莫名其妙的精神導師吧?

「不是要眼見為憑嗎?你看了就知。」

尾仔的聲音裡多了些打趣的意味,阿光不問了,反正這小子都說他看到殭屍了,還有比那更離譜的東西嗎?

他很好奇。

尾仔一路上都很沈默,阿光坐在他身後,一手扶著座墊,這車是真爛,連車尾的把手都掉了,避震器死撐著兩個大男生也很吃力,而路上坑洞不少,有幾回震得他坐不穩,胸口往前靠了幾下,當他撞上老同學的背時,阿光發現尾仔還是很瘦。

國一新生訓練時,阿光坐在尾仔旁邊,那時他就覺得這個同學也太小隻了點,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而且其人的脾氣和身材不成正比。那時他氣呼呼地回敬阿光,說他也是考零分的,小小的個子,頭却抬得老高,一雙眼睛黑亮黑亮的,死瞪著他。

阿光沒看過這種人,通常會這樣瞪他的人都和阿光自己差不多,有相同的高壯體形,和一樣衝動沒大腦的個性。

尾仔是不同的,他聰明,而且,從來不怕他。

在夜晚的街頭,阿光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在尾仔轉學前,生活中沒什麼是他搞不懂的,但之後就不同了。當年走出訓導處時,阿光生平第一次,對世界也許存在他完全不理解的事物有了隱約的認知。

而現在,他更弄不清了。

尾仔把車子騎到一間小學的後門停下:

「到了,就這裡。」

什麼東西?阿光跳下車,看著黑暗的校舍,心想他們是約了誰見面嗎?

尾仔很隨意的把車子停好,打開座墊從置物箱裡拿出大包包背上,丟給他一個微笑道:

「跟我走,聖人在裡面。」

半夜潛入小學校園好像是違法的吧?阿光還來不及問,就看到尾仔攀著後門旁的矮牆,有些吃力地爬了進去。

阿光忙跟上,站在牆外忍不住輕聲問著:

「有沒有搞錯啊?你知道這可能會被抓吧?」他側抬過頭,望了一眼旁邊門上的監視器。

阿光站在校門外,看著終於爬進校園,拍著手,抬頭看他的尾仔,不太確定要不要跟著爬進去。

「你怕了?」尾仔的眼睛在夜的微光裡閃著,一臉淡然不屑。

你媽的,老子還沒有怕的時候。

阿光一咬牙,用比小尾仔快捷多了的手法,俐落輕鬆地撐過矮牆跳了進去。

尾仔看著他笑,悠然道:

「激將法就是你的死穴,十年不變。」

「呿。」阿光輕拍了一下他的頭,然後他想到,多年前也是這樣,只要他做了什麼沒大腦的事,尾仔就會像這樣淡淡地取笑他,然後受他一擊。

這十幾年的光陰好像只有一瞬。

但尾仔沒給他懷想的時間,他轉身小心地往校舍走,阿光跟著他,兩人無聲地經過走廊,直到前方正對校門的穿堂前站定,這裡有座孔子的全身雕像。

「好了,在這裡等著,還有…」尾仔回頭:

「你身上有一百塊嗎?」

「一百塊?」阿光不解:

「幹嘛?買鹹酥雞啊?」

「你傻了?又不是逛夜市。何況那點錢也不夠買吧,」尾仔又笑了:

「拿一百塊出來,等一下會用到。」

阿光皺著眉頭,從皮夾裡摸出一張百元紙鈔。尾仔望著那張鈔票,點點頭:

「好了,等一下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別怕,也別大小聲,我說什麼你就照做,知道嗎。」尾仔交待完,轉過身,直視著眼前的孔子全身像。

阿光搞不懂他要幹嘛,只是沒好氣地頂了句:

「有什麼可怕的?」

尾仔沒理他,自顧自的拿出一本小小舊舊的冊子,低著頭,看著裡面的字句,開始唸。

「嗝~ㄌ~ㄖ~」

尾仔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好像在唸德文還是法文一樣,阿光狐疑地看著他,又好奇地就著微光瞄了一眼他手上的冊子,上頭有字,是中文,寫著:『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怪了,阿光看著,心想,這不是論語嗎?阿光在用法文唸書嗎?長這麼大還沒聽過論語法文版咧。

「你在幹嘛?」阿光不解地問,尾仔搖了搖頭,示意他安靜。

唸完一章後(大概是一章吧,阿光也弄不清),尾仔把小冊子收好,退了一步。他死盯著孔子像,眼神慎重。

「喂,我在問你…」阿光不耐地正要問個清楚,咱們大半夜的跑到這鬼地方到底要做什麼,只看到尾仔沒耐煩地揮手,還噓了他一聲。

好吧,阿光心想尾仔應該是真有點神經病,他氣悶地順著尾仔的視線看去,眼前除了黑壓壓的孔子像也沒別的東西,就在他打算閃人不鳥這個肖仔時,他聽到了一個奇異的,如同金屬碰撞的聲音。

框~地一聲,從銅雕的孔子像發出來。

阿光怔住,他呆望著銅像,有種詭異的感覺,在蒼白的月色下,雕像似乎…在動?

至聖先師原本微低的頭,卡卡地,頓頓地,很不自然的抬了起來。還有腳,它的右腳往前踏了一步,黑色且不太高明的銅雕衣紋居然順著它的步伐,像布料般擺動了一下。

它在動,孔子像動了。

媽的,什麼鬼啊?別說大小聲了,阿光根本就咽住了,聲音卡在喉頭出不來。

孔子臉上的笑紋變深了些,呃,應該說,他老人家笑得更開心了點。

「退開點。」阿光身旁的尾仔抓住他的手臂往後拉,這個動作讓阿光的腦子稍稍回到現實了些,他順著尾仔退了一步,但眼睛還是直直盯著孔子不放。

他看著應該,肯定,絕對不會動的雕像往下走了二個台階,離開他自己的基座,往他的方向走來。

「你要的,眼見為憑。」

在他身邊的尾仔道,阿光終於能轉頭看他,好吧,這死小子一臉嘲諷。

OK,這世上果然充滿了他不了解的東西。

孔子老人家慢慢地走著,不時發出框框的聲響,一直到他們面前,阿光看著他的右手離開胸前的銅書卷,掌心朝上,往自己的方向,伸了過來。

阿光當然呆在那裡不知所措,尾仔推了他的肩膀一下,道:

「錢,一百塊,快拿出來。」

在這超現實的現況裡,阿光只能聽話的趕緊把手上的一百元拿出來,放在孔老夫子手中。他輕撫了一下老夫子的手,冷冷的金屬感傳來。

孔子又笑了,阿光得說,他笑得很慈祥。

孔子慢慢地把錢收到懷中,他的右手再度伸出來時,有一本小小舊舊的書出現在手中。

他將書本伸向前,這時尾仔又說話了,他輕聲地道:

「收下它,然後道謝。」

阿光很聽話的小心接過,輕輕地說了句:謝謝…

孔老夫子微微點頭,很慢的迴身,又走回他的基座,重新站好,面向前方,又回到方才凝神獨立的姿態。

「呼~好了。」尾仔放鬆地笑著,轉頭看阿光道:

「把書收好,這可是很有用的東西。」

阿光還在發呆中,他無意識地看著自己手上的小舊書,四角都有些破破卷卷的,封面印著『論語』,出版社是『國立編譯館』。

還是民國六十五年出版的咧。

「給,咳,給我解釋清楚…」阿光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啞然。

「當然,但別在這裡。」尾仔說著,轉身就走,阿光忙跟著他,離開時,還是忍不住回頭望那個雕像,媽的,看來正常極了。

好像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但他很清楚,這世界,再也不同了。

 

※   ※   ※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是在五年前。」尾仔淡定地,把雪花豬往烤盤上放,再順手挾起一旁剛打開了的蛤蜊放進自己碗裡。

阿光大口喝掉半杯金牌台啤,他最需要的東西。

「故事?」阿光放下酒杯問。

「對啊,那間小學有二百年歷史,裡頭的孔子像也有八十歲了…」尾仔說著,吃掉大顆蛤蜊,也喝了口啤酒。

他們在路邊的百元燒烤店裡對坐。

其實阿光從離開那間小學的穿堂後就一直處在迷亂狀態,是尾仔騎車載著他,找到這間店,在他呆呆地坐下後自顧自的點了一堆食物,直到開了瓶金牌,喝了二杯以後,阿光的意識才慢慢恢復正常。

「傳說中,那個孔子像會在夜裡走下基座,小朋友碰上他,就要給他一百塊,他會給你一本論語。」尾仔再挾了小管放上去烤。

「蛤?」

「你剛看到了,就像那樣。」尾仔笑著,像在說什麼理所當然的事。

「為什麼孔子要賣舊書啊?」阿光迷糊地,只想到這個問題。

「什麼賣舊書,尊重點,他是要給你一本論語,別小看那個東西,那可是聖物,至聖說過的話都記在裡頭,最好的護身符。」尾仔難得認真地看著他道。

「可是他真的收了一百塊啊?」阿光的腦子還卡在一百塊裡。

「傳說還有後續,要是有家裡很窮沒錢讀書的小孩,只要在晚上去孔子像前把自己考一百分的考卷拿出來給他看,隔天就會在座位抽屜裡發現錢,通常是剛好可以交學費。」

真的假的?好吧,由於自己真的給了孔子銅像一百元,於是阿光現在的心思轉為肯定了。

「這雕像…很好心。」阿光打趣著說。

「是吧,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完全不信,太搞笑了。」尾仔聳肩,無所謂地道。

「可是你後來信了。」阿光道,他心想尾仔手上那本論語不是也這樣來的吧?

「對啊,因為我也“看到了”。」尾仔笑著:

「我不是為了那個故事才去查那間學校的,而是很奇怪的,只要是那間小學畢業的孩子,都沒聽過殭屍的故事,但他們都知道孔子像半夜會動這件事。」

「反向調查。」阿光懂了,他點頭,然後才發現自己餓死了,他忙挾起剛烤好的牛肉大口吃下。

尾仔點頭,他拿出自己包包裡的舊論語,放在桌上:

「那間學校有巨靈在守護,這本書是證據。所以那個“東西”不敢進去,這就是為什麼只有那間學校沒傳過殭屍故事的原因。」

呃,用巨靈來稱呼孔夫子,阿光想著還真是詭異。

「你是說有聖人在。」他想到早上尾仔說的,去找聖人。

「聖人,巨靈,都一樣,孔老夫子是咱們文化中唯一的至聖,你知道古人真把他當神明在拜的…這種信仰是成為無形力量的最重要根基。」尾仔道,他隨手翻著論語,微笑著。

阿光看著他,尾仔看來很自在,他不禁想著這十年來尾仔都沈浸在這些詭異奇談裡嗎?

「對了,你剛才唸的是什麼東西?聽起來不像中文啊?」阿光問他,他想到那個孔子像還下來賣書前,尾仔用很奇怪的語言唸了一大堆。

「就是論語啊,學而篇。不過是用春秋時的古漢語唸的。」尾仔淡然地道。

「古漢語?聽起來像法文耶。」阿光一臉不可思議:

「為什麼要用古漢語?還有,誰教你的?」

「沒人教我,我自己找資料的。因為要把孔老夫子喚醒啊,我又不是那間學校的學生,也沒考一百分,老夫子才不會理我,只好試著用他熟悉的語言,唸他說過的話,果然有用。」尾仔說著,有幾分得意。

「算你行,連這都想的到。」阿光失笑,搖頭。

「所以你要把那本論語收好,最好是放在身上,必要時會是很有力的護符。」尾仔收起桌上的論語,放進外套口袋裡。

一本國立編譯館的破舊書被尾仔說成靈符,阿光現在真覺得自己開始走進尾仔的奇幻世界了。

「所以你還想著要抓那個東西,我是說,殭屍。」阿光開始進攻雪花豬,他的胃口進入超好的階段。

「不是抓,」尾仔喝了口啤酒:

「我懷疑,它會出現在這裡,其實是有目的的,而且,要是再不處理,恐怕會出大事。」尾仔說著,望了一眼門外,深夜的城市街頭。

「處理?」阿光現在真感興趣了。

尾仔微笑,不多說什麼了,夜已深,他只是想著,很多事物都會回歸,而他現在好像也回歸了。

回到這個人身邊,也許就是結束的開始。

 

_____tbc

 

咳,孔子的故事來自基友鮪魚小時候聽過的校園傳說,我得說,這故事好溫馨

古漢語的資料可以網路上找到,真的很有趣,一堆小舌音聽來真像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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