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人院的小角落

章一

兒童這種生物，對百貨業而言是會自動生錢的金雞母。

比方說，百貨童裝樓層玩具專櫃舉辦的百獸大戰（標準的吃錢機枱遊戲對抗賽）活動，其主要的參與對象是小學男生，但到場的絕對不只有那群傻頭傻腦捧著一堆十塊錢準備進貢的小屁孩，還有父母阿公阿嬤叔伯阿姨等孝心十足的大人，這群人才是店家要的金主，加上小屁孩哭鬧要東西，大筆現金就這麼入袋為安了。

就算不景氣，讓小孩子開心還是所有死老百姓最重要的事。

對這些本於人性的超殺手段，直如搶錢的做法，穿著多啦A夢圍裙，微笑顧著遊戲機台的林雰光無任何意見。

這輩子書沒讀好過的他，在十八歲那年打算出國流浪。於是混到大學畢業當完兵，他也不想找什麼穩定的工作（說實在的也找不到），只想賺夠錢買機票，於是白天在百貨公司玩具專櫃做約聘櫃員，晚上去夜市擺地攤，工作就為錢。

現在他半靠著百獸王者的機台，無奈望著那個死命拍著按鈕的小朋友，他心裡唸著，希望這回大戰完，這位輸到快掉褲子的小鬼頭能撐到走出他負責顧店的玩具專櫃後，再給老子大哭好嗎。

果然，那是作夢。

看著死小孩打輸了不認，坐在地上又哭又摔的，林雰光很想拎起他的領口直接丟出去，但這是不可能的。小鬼的老媽正蹲在一旁，以毫無作用的人類語言，耐心勸導聽不懂人話的野獸小孩，別小看這位親和溫柔的『好媽媽』，她極可能會在瞬間母獅上身，直接咬死任何敢責備她心愛兒子的人。

但他也哭太久了，而且這樣擋路算什麼啊？林雰光鼓起勇氣，堆上他最可愛的微笑，彎下腰說，後面還有小朋友等著玩…

不說還好，一說哭得更慘，驚天動地，死小孩快哭倒整棟百貨公司了，媽媽抬頭瞪了林雰光一眼，其無聲的責備意味明顯，大意是說：你沒看到我兒子很傷心嗎你這沒人性的東西…

不管有沒有人性，這死緊仔已經搞到快不能做生意了，林雰光再向前一步，想著是不是要拐這死小孩滾一邊去玩扭蛋機啥的。總之，這小子再哭下去有人要報警了吧。

就在他堆起比哭還難看的假笑，冒險伸手輕推一下那個小鬼時，有個沈鬱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道：

「輸了就閃邊去。」

林雰光轉過身，發話的那傢伙不是小朋友，是個十幾二十歲的小子。

「不會玩就別擋路。」年輕人冷冷地道，冷淡地撇了眼攤在地上的死小孩，非常不客氣地一腳跨過他的頭。

林雰光呆望這個亂髮及肩，穿著白T牛仔褲，削瘦蒼白的傢伙。他有點矮，冷漠地走過林雰光身前，後頭還跟著二個小朋友。

「呃，對不起，你要來比賽的？我們只開放國小學生參加…」林雰光看著他往機台裡投錢，居然玩了起來。

「無聊，有什麼好比的。」那傢伙冷冷地道，也不理他，肩上的背包隨手往身旁一丟，站在他身邊的小跟班忙伸手接過。

那人半側過臉對著小朋友道：

「看著，要開始了。」

只見他用快的嚇人的手法拍按著機台上的按鍵。

幫忙拿背包的小鬼興奮地盯著機台螢幕，林雰光看著他的側臉，忽然覺得這傢伙他好像在那裡見過。

一分鐘後，那傢伙就KO獅王了。

機器拼命閃著，發出刺耳的電子音效，發狂似的恭喜玩家。坐在地上哭鬧的小鬼也噤聲了，忙爬起來像在看著英雄一樣望向那個年輕人。

Ok，無論這傢伙是否資格不符，反正林雰光也快把他當英雄了。

「懂了嗎，這樣就能破解。」年輕人回過身對跟著來的小朋友說，那小鬼忙點頭。

「好，現在總可以告訴我，你是在那裡看到的？」那傢伙問。

小鬼報了一個校名。

「鳯山…果然，愈來愈近了。」那傢伙聽完後沈吟著，接過自己的背包，轉身就要離開。

「呃，等一下，你進級了，那個，禮物…」林雰光叫住他，那人回頭，淡然地掃視他一眼。

他真的很眼熟。林雰光看著他的臉想。

「林雰光？」那人直視著他，笑了。

林雰光的名牌就別在他的多啦A夢圍裙上，他低頭看一眼，再望向那個小子。

「所以，我認識你吧？」林雰光很沒把握地問。

那人一臉懶散，帶著嘲諷的音調說：

「我是尾仔。」

尾仔。

那個小個子尾仔。

「我就想說應該看過你…」林雰光說著，臉色一沈，往那小子身前走去，也不管身後有群小鬼開始為了搶機台正打算搞暴動。

因為他想起不太愉快的往事。

「你不見了。」林雰光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的臉，微縕地道。

這小子還是很矮，視角感覺上和當年沒什麼差別。

「我轉學了。」尾仔笑著，臉上有些無奈。

「我有去找你，被你媽趕出來。」林雰光看著他，幾分怒氣湧上，當年那種難堪的感覺又跑出來了。

「有嗎？我不知道。」尾仔道，他抬高著頭望著林雰光。

「對啦，那天我是害你趕不上補習，但也不用轉學吧？他們都說是我搞的…」林雰光一肚子火。

他想到那時，他們一起去釣殭屍，隔天尾仔就沒來上學了，過了幾天，導師找他去談話，小屁股在一旁瞪著他的眼神他這輩子都忘不掉，他們都認為是外號阿光的壞小孩霸凌好學生尾仔，害他不敢來上學。

真是千古奇冤，林雰光那時想著他明明就常罩著尾仔啊？還對同學說過尾仔是他的人，誰敢找尾仔麻煩就是跟他過不去…

氣悶了快十年，林雰光現在死盯著這個小個子，怒火中燒地問：

「所以，到底發生什麼事你非轉學不可？」林雰光站在經典泰迪櫃的大毛熊旁，抱著胸，一副給老子解釋清楚否則別想活著走出童裝樓的氣勢。

但就像當年那樣，外號尾仔的曾書偉對著他時還是無一絲懼色。

「嗯…照他們的說法，我生病了。」

曾書偉聳肩，一抺不屑的笑留在嘴角。

「生什麼病？吃壞肚子了？」林雰光不解。

曾書偉笑開了。

「你從那個角度認定消化不良就要轉學啊？」曾書偉打趣地道。

「不然咧？」林雰光沒好氣地回他。

曾書偉低下頭，想了一下，像在考慮怎麼說比較合適。

而林雰光的態度很明確，他死死盯著尾仔，就算樓管開始注意他，後頭那群小鬼又哭又鬧地像要把他的專櫃給掀了，無論如何，沒搞清楚當年的事他絕不放過這小子。

「那天，你還記得那天你找我去做的事嗎？」曾書偉重新抬起頭來，明亮的眼睛直視著他問。

「釣殭屍啊。很白痴我知道…」

「對，就是那件事。」

「釣殭屍？可是我那天有叫你快閃，小屁股只有抓到我啊，又沒有把你供出來…」林雰光真是生氣了。

「小屁股是沒抓到我…」曾書偉臉上出現複雜的情緒：

「可是我看到了，那個東西。」

「什麼東西？」

「你想抓的那個。」

什麼？林雰光的腦子糊塗了。尾仔是在說，他看到…殭屍？

「所以，你得了神精病啊？」林雰光恍然大悟。

「嗯哼，你的反應和我爸媽可真像。」曾書偉苦笑，就知道會這樣。

「等等，你是說，你看到殭屍然後回家跟你爸媽說，然後就被送進精神病院了？」林雰光一臉的不可置信。

「呃…差不多，」曾書偉無可無不可的道：

「總之，那天回家後我就開始發燒，我說的話沒人要信，他們送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我最好是轉去別間學校，我爸大概是覺得既然要轉學就轉遠一點，所以我就被送到加拿大去了…」

「慢點，」林雰光不太明白，但很好奇：

「所以你那時真的看到什麼東西了？」

曾書偉望著他，林雰光的表情並不像他的父母，心理醫生，咨詢師甚至那些老媽找來的，認定他當時絕對卡到陰的神棍仙姑；他只是單純好奇。

就像十年前那樣。

「Yeahp，我看到了，殭屍。」於是他直接回答。

「靠。」林雰光依舊難以置信，但他卻笑了。

「你不信。和其他人一樣。」曾書偉微笑。

他們身後傳來嘈雜的吵鬧聲，百貨樓層明亮的光線和人群來去，林雰光看著他，不知為何，這句『和其他人一樣』的結語，竟讓他由衷產生一股莫名的氣惱。

「走，慢慢解釋給我聽，我再決定信不信你。」林雰光說著，伸手拉過曾書偉的肩頭，同時對著那群還在搶機台的小鬼吼了句「給我排好隊不然都別玩了！」

曾書偉被他拉著走，感覺很熟悉，就像當年那個午後，阿光拖著他說：『走，我們今天一定要釣到殭屍。』時，那種感覺。

同伴的感覺。

曾書偉這才想到，從一開始，這個人就在他身邊。

※　　　※　　　※

「你看到殭屍。」

「沒錯。要說幾遍啊。」

「就是那時大家都在說的殭屍？」

「嘿啦～」

林雰光抱胸站在櫃檯前，身後是一整櫃的鋼彈模型，曾書偉坐在前方，正在把玩一個魯夫的公仔。

「那天你…」「對不起哦～問一下…」

就在林雰光打算開庭審問時，一個滿臉痘子的少年走進來，拿了兩支炎神戰隊的變身手機問他：

「這兩支手機好像沒用，我帶回去後沒有變身啊。」

林雰光皺著眉，蛤了一聲，什麼變身啊？那只是玩具好嗎？

曾書偉轉過頭，瞄一眼那兩支玩具手機，淡然地道：

「那是玩具，只有音效，你要真想變身先去學好日文，再想辦法混進東映當演員，就能變身炎神王了。」

「嗯…」少年還很認真地想著。

「那，它們可以對打嗎？」他又問了個讓林雰光繼續傻眼的問題。

「就算你去中華電信辦兩個門號，它們也沒辦法對打的。不過你要是問可不可以拿在手上當武器對著打，可以，但很快就會壞掉。」曾書偉沒好氣地回答。

「哦…」少年聞言，失望的點頭，把那兩支玩具手機收回包包後訕然離開。

林雰光看著那個傻小子的背影，再看看眼前，淡定的刷著真手機（iPhone 5s，好野人啊）的曾書偉，好吧，事實證明，他這位老同學的心智很正常。

可他說看到殭屍了。

「那天，就是釣殭屍的那天，你被小屁股叫走，我從另一邊的樓梯離開，就是那時看到的。」曾書偉在他疑惑的注視下，緩緩地道。

「那時候天都黑了。你會不會…」

「不會看錯，樓梯間的緊急照明亮了，那個東西就在我前面，二個階梯下。」曾書偉抬頭，清楚直接地說：

「它不像大家說的，什麼白白的臉還穿著林正英電影裡的清裝，它是灰暗，不太清楚的人形，但那雙眼睛很亮，而且不好聞，那時候我想到你說的，它怕強光，就把腳踏車燈往它臉上照，它悶叫了一聲就翻下樓了。」

沈默在這段話說出後持續了很久，久到櫃位外頭百獸王者的活動出現第二位哭鬧小鬼，林雰光安靜地走出去，處理一下混亂的現場後，再回來，站在曾書偉身邊。

「所以，你是說，我是對的。」林雰光微笑。

「什麼？」

「我是對的，它吃雞骨頭。」林雰光居然還有點得意。

曾書偉怔了一下，隨即大笑。

「屁啦，那只是碰巧好嗎？那天剛好是秋分，日落和月昇幾乎同時，它才會現形的。」

「它哪裡都能去為何要來我們學校？當然是因為雞骨頭！」林雰光非常堅持。

「錯，從那天開始我就在研究它…」

「你研究殭屍十年了？」林雰光訝異地道。

「對啦。」曾書偉呿了一聲：

「所以我是神經病對吧？」

「你神經的很正常。」林雰光道。

曾書偉望著他，林雰光的表情裡沒有恥笑，不屑，也沒有同情。

他就像小時候那樣，直接清朗地看著他。

不知怎地，這讓他心裡某個角落好像動了一下。

「我是眼見為憑的那種人，所以我沒辦法相信，可是呢，」林雰光笑著拍他的肩：

「你好像有點說服我了。」

曾書偉沈默，林雰光也許是在開玩笑，也許是安慰，他不確定。不過，他不討厭這個反應。

「我能證明。」曾書偉想了一下，他高抬著頭，帶著傲氣說。

林雰光皺起眉。

「晚上，等我通知，我們得先去找人。」曾書偉起身，背起包包大步離去。

「找誰？」林雰光對著他的背影吼。

「去找聖人。」

曾書偉大聲地，微笑著道。

＿＿＿章一完，tbc

變身手機的故事是真的，來自一位很可愛的百貨從業員…

我被s3傷太重,得先用個別的東西修復一下心情